與周爸一起演出的樂曲──郭臨恩

郭臨恩 懷恩堂前管風琴師

前奏曲
爸爸在我們三個小孩還小的時候,暫時離開牧會的工作,找到中華婦女祈禱會在台灣各地醫院傳福音的工作,他被指派到桃園地區的三家軍醫院工作。每一年的暑假,婦女祈禱會的同工都會聚集在陽明山的福音園好幾天,他們一起同心禱告,請更專業的牧師來做專題演講。這個活動的最後一天,爸爸都會要媽媽帶我們三個孩子坐公路局的大車到台北,再上陽明山去跟那些叔叔伯伯們見面。那是我最早見到周爸的機會。 民國五十九年的春天,因為姊姊去日本接受眼睛的手術成功,承蒙蔣夫人召見(蔣夫人是中華婦女祈禱會的發起人),爸爸帶著我們一家人一起到士林官邸參加每周三下午婦女祈禱會的禱告會。在會上,爸爸做見證,眼睛視力只有一點點的姊姊獻詩,媽媽要為姊姊的獻詩彈琴,只有我和弟弟沒人陪著。這時,就看到一個好高好高的大巨人走過來我們身邊坐下,把我和弟弟抱起來,分別坐在他的兩條腿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怪的是,我們倆小傢伙一點也不害怕,就任由那位大巨人接近我們、褓抱我們。

婦女祈禱會的委員們在每年聖誕節前,都會對在醫院裡的病患進行慰勞工作,包括一次特殊的聚會、一餐吃食的加菜,以及分發給每位病 患一份禮物。爸爸對每一年的聖誕節慰勞工作都做得兢兢業業,周爸則幾乎每一次都跟著這些婦女代表們去到每一所醫院。爸爸後來被調到嘉義的三家榮民醫院工作,周爸不嫌遠的也來。有一次,他帶了兩件洋裝來給我和姊姊,爸爸把小洋裝帶回家,立刻要我們穿上。我跟姊姊穿上新洋裝,興奮得手舞足蹈,只聽到爸爸對媽媽說:「周牧師做事真仔細, 他怎麼就能知道兩個女孩長多大了?你看,這兩件洋裝的尺碼就剛剛好,不嫌大、不嫌小。」

小步舞曲
進入浸信會神學院念書後,比較有機會能見到周爸,但我也只是個學生,不敢太造次的上前去攀關係。有一次早崇拜由周爸講道,但是在早崇拜之前,同學們完全聯繫不上周爸。後來才知道他出國剛回來,一 下飛機就直奔學校來講道。因此,司琴的同學問不到要唱哪一首詩歌,也無法練習;司會的同學問不到講題及經文,無法寫黑板。崇拜即將開始,就看到那位大巨人一個箭步自己走向黑板,寫下他的講題和聖經章節出處。接著坐下來拿起詩歌本,跟司琴同學一起找要唱的詩歌編號。一時情急之下,他哼出了詩歌的旋律,卻遍尋不著那首詩歌。我正好坐在大巨人的身後,就在他耳邊輕聲說出了詩歌編號。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們沒有交談,崇拜就開始了。崇拜結束後,他走下講台後直接走到我面前,用宏亮的聲音對我說:「我聽說郭志堅牧師的女兒郭臨恩在學校就讀,還沒有機會相認,想必你就是郭臨恩。謝謝你幫忙找到詩歌!」

之後,大巨人來學校上課、講道、參加活動,都一定會找我說說話。 在神學院有個不成文的說法,每個學生都很在意自己實習的教會,尤其是三、四年級的時間,因為那有可能成為畢業後工作的地方。我二年級的時候就已經在台北著名的大教會實習了,而且那大教會也已經說好了會留我再實習一年,我是在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的情況下,知道自己要去懷恩堂實習。後來一直到我出國念書前,都沒有離開過懷恩堂;出國念書的推薦信也是大巨人幫我寫的。

在懷恩堂實習期間,因為當時的音樂同工出國深造,大巨人把我這個小兵當大將用,正是所謂的「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回想當年我學管風琴才只有一年,他就讓我上大堂司琴。他還要我跟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年輕人,一起組織了「頌熙詩班」,由我負責訓練;那時候的我,根本還沒有訓練詩班的能耐。周爸還將整個晚堂崇拜的聖樂工作交給我安排,他要我把晚堂崇拜當一個「大」教會一樣的做。

有一次他在學校分享他的學習,他說他也是努力認真念書的人;他說他當年念書的時候記不住那些希臘文和希伯來文的字母,他給自己十根火柴棒,一個單字每念一次,就把一根火柴棒從左邊搬到右邊,一直到十根火柴棒都搬完了才停止。如果記住了那個字,就再讀下一個字;如果還記不住,就再把十根火柴棒從右邊搬回來左邊,直到清楚的記住了那個字為止。他的念書方法一直影響著我練琴的方式,甚至到今天, 我教學生鋼琴,也仍然用這個方法。

華爾滋
小時候,有一次爸爸帶我們出席了某一位婦女祈禱會委員家裡的婚禮,周爸是證婚人,我們只是客人而已,可是我認出了那位曾經抱過我的大巨人,就上前去跟他講話,我稱讚新娘子好漂亮,大巨人跟我說:「你長大以後也會很漂亮,等你要當新娘的時候我幫你證婚,你說好不好?」他講這話的表情和聲音我到現在都記得,一點都不是敷衍的樣子。 我長大了,我要當新娘的時候已經從美國念完書回台北工作。我去找他,跟他說我要結婚了,要請他當我的證婚人。他沒有多說什麼,直接拿出西裝口袋裡的小本子,問清楚是哪一天,記在本子上。然後告訴我,婚禮前兩週再聯繫,婚禮前一週還要再聯繫一次。我說記住了,可是我沒寫本子,婚禮前太忙,忘了給他打電話,是他主動打給我的。在電話裡他才問我要跟誰結婚、爸爸會不會從紐約回來主持婚禮等細節。 他還說,如果爸爸不能回來主持婚禮的話,他可以先牽我進場,再為我證婚,也就是說同時當我的主婚人和證婚人。

婚禮過後沒多久,我就開始在懷恩堂長達十四年半的音樂傳道工作, 當然還有更多令人難忘的跟周爸一起演出的機會。

奏鳴曲
談到專業的聖樂工作,周爸也絕對是在這一行的翹楚,但他總是謙虛的說他外行。可是有幾個傳道人能把聖詩背景、聖詩史、聖詩與禮儀、 聖詩與宗教節日那麼瞭若指掌呢?

還記得當年浸信會來華一百五十周年的慶典,我從台北的十個教會找了一百五十人,組成慶典詩班;還有從各教會召聚樂器高手,組織成一個交響樂團,共同獻了兩首詩歌:「聖哉、聖哉、聖哉」和「上帝進行歌」,全部詩班員唱得不亦樂乎。可是這位聖樂專家在整個崇拜結束後,「私下」對我說:「你今天犯了一個歷史性的大錯誤,罪無可赦的 滔天大罪。」他講得這麼嚴重,臉上卻面帶微笑,弄得我不知所措,趕緊用負荊請罪的心請教周爸:何罪之有?

他老人家更彎低了他的身體,靠近我的耳邊說:「今天慶祝的是美南浸信會在宣教事工上的勝利,然而你安排了一首當年南北戰爭北美軍隊勝利的凱旋曲,還好是在今天唱,還好是在台灣唱,要是在當年美南的教會做這樣的安排,我保證你丟job。」他是用這樣詼諧的方式,教訓我的不懂事呢!

周爸是個特別強調倫理,尊重專業的人。每當他要寫有關聖樂的講章,都會問我有沒有空幫他看一下內容是否有誤,他不想鬧笑話。有一次,他的講道內容是要提醒會眾常常檢視自己的屬靈生活是不是與上帝在同一個頻道上。他拿鋼琴調音做例子,來說明其中的關係。他說,所有鋼琴都需要調音才能有很正確的音準,而調音工作是非常專業的;有一個標準音「C」的振動頻率是四百四十,要先調準了這個標準音,其他音高才能由此按照比例調準。我看完那篇文章後告訴他說,這是一篇感人的講章,但音樂裡的標準音高是「A」,而不是「C」。為了這個更正,他請我到鳳城吃了一盤三寶飯。

交響曲
二00一年,周爸想在復活節前做一次「耶穌生平最後一週」的讀經及默禱活動,從棕樹主日開始,一連八天,每天晚上都有崇拜,每次崇拜只有讀經、短講及聖樂,剩下的時間都留給會眾默禱。他老人家負責所有讀經及短講的部分,聖樂部分則交給我全權安排。當時覺得這簡直就是一次大學聯考,還好懷恩堂資源豐富,能協助的左右手夠多,成 人詩班也很優秀。我請懷恩堂的每一個詩班各負責一個晚上的獻詩,也請其他特殊的聖樂團體,例如手鐘隊,一起共襄盛舉。在那一次的活動中,我清楚地看到周爸做人做事的態度,他完全沒有個人色彩,只有彰顯以十字架為中心的信仰。他沒有懷疑過我所有音樂的安排,待日期快到時,我問他說:「周爸,每天晚上的音樂曲目都排好了,您要不要檢查一下?我們要不要討論一下怎麼進行?」他說:「借用鄧小平的一句話,你辦事,我放心。你怎麼安排,我怎麼配合。」

與周爸合作最多的機會就是婚禮、喪禮。還記得有一次,當時副總統的女兒要在懷恩堂舉行婚禮,周爸問我是否願意擔任司琴,他知道我當時已懷孕,一再強調我如果不願意,是可以拒絕的。我當然答應了。 彩排的時候我們都提前早到達,坐在懷恩堂第一排座位上等待。有人通知我們副總統本人會來,我心裡有一點不安。周爸看出來我的緊張,笑著安慰我說:「他又不是管風琴演奏家,不會挑你的錯的,幹嘛要緊張呢?平常心待之!」

約好的時間沒見到婚禮兩家人出現,約莫過了十來分鐘,才有人跑過來告訴周爸:「周牧師,副總統到!」我聽到之後,馬上要站起來, 可是周爸硬拉著我的手要我坐下,而且要我翹著腳,表現出一副很悠閒的樣子。他老人家仍然坐著閒談,聲音更高揚了些。我一臉茫然,不明就裡。他不疾不徐地說:「今天是他來求我辦事,不是我去求他,姿態要做出來,讓他走進來。你想想看,如果你不幫她女兒彈琴,婚禮能舉行嗎?」講完話,他仍然要我坐好,讓我學到了不卑不亢的一課。

後來他知道我為了孩子們的教育,打算移民到美國,他向我分析移 民美國的優缺點,並清楚的讓我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然後讓我自己做決定。當我做好決定之後,他就完全支持我們,還特別要求義哥哥幫助我在美國找工作。在臨上飛機之前,他特別打了電話叮嚀我:「一定要把孩子帶好!」後來,只要有機會回台北,他老人家一定請我們一家大 小吃一頓;只要我們舉行音樂會,他老人家一定盛裝出席。

二0一六年七月十六日的音樂會,他老人家七點鐘不到就坐在觀眾席上,從頭坐到尾,最後連安可曲都聽完、跟我們一起照了相之後才回家。二十日晚上,我們一家人又開心的一起跟周爺爺吃飯,他關心三個孩子的發展,要孩子們自己說說近況及學習情況,等孩子們都講完話, 他仍一再叮囑我說:「要把孩子帶好!」

終曲
同年的八月五日,在回紐約前打了個電話向他老人家請安。他說他在陽明山辦活動,祝我一路平安,約好下次見面將會是二0一九年,他要辦一個大活動。

下飛機到家才幾小時,手機上出現懷恩堂會友傳來的訊息:「周爸走了!」我還不解地問說:「去哪了?」再回來的訊息令我難以接受:「天家!」

求義哥哥回台北處理周爸的後事時,傳來了一張照片,那是周爸的筆跡,在周爸計畫的活動中,清楚地把我的名字寫在他的筆記本裡。除了好感動之外,還覺得與有榮焉。我感覺到這前後幾十年跟周爸一起在教會工作上的合作,都像是一首一首的樂曲,完整的呈現給在天上的父神及地上的眾人欣賞。不求掌聲,只求神親自悅納!